他們說往西北去,該看山。重陽登高,原也該是“遙知兄弟登高處”的意境,可我眼前攤著的,不是山,是塬。土黃色的敦實身子,還帶著夜露的涼,沉默地蹲在天底下,連輪廓都帶著股沉緩,透著股憨勁。樹是沒有的,草也活得吝嗇,東一叢西一簇蜷在土縫里,枯黃著,風(fēng)一刮就貼緊地面發(fā)抖,連點聲響都沒有,像怕被這天地卷走,連痕跡都留不下似的。
路是羊踩出來的痕,陡得攥心,還滑。腳一落,浮土“簌簌”漫過腳踝,軟塌塌的,像踩進(jìn)了積年的時光灰里,涼絲絲地往褲管里鉆,也往骨頭里滲。我喘著氣把身子弓得更矮,每一步都像從泥沼里拔腿,肺葉被風(fēng)灌的生疼,那風(fēng),硬得像老漢手里磨鈍的老镢頭,一下下刮過臉頰,帶著沙礫的粗糲,連眼角的淚意都給刮沒了。它才不管什么“遙知兄弟登高處”,只蠻橫地卷走那點文人情懷,連半句詩的影子都不留,只剩喘氣的粗重和心跳的擂鼓。
終于站上塬頂時,世界忽然就平了,也直了。
沒有別的,只有闊大,鋪天蓋地的闊大。天是那種不容一絲云彩的藍(lán),曬得皮膚發(fā)緊,蠻橫得讓人不敢眨眼;地是無數(shù)道雨水刻出的溝壑,深的咬著土,淺的貼著風(fēng),橫的豎的,交錯著往遠(yuǎn)處伸,直到揉進(jìn)視野盡頭的蒼黃里,再也分不出邊界。連風(fēng)都歇了半分,只剩天地間的靜,壓得耳朵發(fā)沉。時間在這里像凍住了,又像在以萬年為單位奔涌,聽不見聲,卻轟隆隆的,壓得人發(fā)慌。我站在那兒,小得像粒被風(fēng)隨意吹落的沙。先前揣著的故鄉(xiāng)、親人、纏人的愁緒,往這天地間一放,風(fēng)沒吹,就自己輕了,連自己都覺出不值當(dāng)。
蹲下身抓把土,指腹觸著土的涼,一點熱氣都存不住。指縫一松,干土“簌簌”往下漏,什么都留不住。遠(yuǎn)處幾孔廢棄的窯洞,黑黢黢的窗洞像卸了眼珠的眼眶,風(fēng)灌進(jìn)去,沒個回響,就那么空著,望著這片亙古不變的天。
下塬時,太陽正往下沉。不是落,是墜,像個燒紅的大鐵球,要把地平線燙出個洞來。光線變得稠稠的,裹著金紅往塬上潑,濺在干裂的土縫里,連土塊都染得有了點悲壯的暖。塬下撞見個放羊歸來的老漢,臉是黑紅的,黑里透著曬出來的熱,皺紋深得像塬上的溝,一道疊一道,刻著風(fēng)的形狀,雨的痕跡。他手里的羊鞭磨得發(fā)亮,鞭梢垂著塊舊布,見了我,眼皮都沒抬一下,只輕輕晃了晃鞭子,驚起兩只歸巢的鳥,“撲棱”一聲,又落回寂靜里。羊蹄子踩過浮土,“嗒嗒”輕響,卻穩(wěn)得很,一步跟著一步,像在丈量著這片塬的脈搏,也像在踩實著每一個日子的分量。
回到屋時,炕已經(jīng)燒得暖烘烘的。灶膛里的余火還在“噼啪”響,火星子偶爾蹦出來,落在地上就滅了。我坐在炕沿上拍身上的土,浮塵在昏黃的燈光里飄,落下來就沒了影,像把塬上的風(fēng)也帶進(jìn)來,又被這暖烘烘的光按住了。這燈光軟乎乎的,不如塬上落日壯麗,卻貼在皮膚上,是灶火烤透了土炕的溫,從屁股底下往上滲,結(jié)實得能攥住。
這里的重陽,沒有菊花黃,沒有酒氣香,只有滿手干土、一身硬風(fēng)。它不教你對著秋風(fēng)念舊,只教你站在天地間受著,受住風(fēng)的刮,受住土的漏,受住個體的小。就像塬下的老漢,攥著羊鞭走了一輩子,沒說過啥大道理,卻把每個日子都踩得穩(wěn),踩進(jìn)這黃土的深處;就像炕頭的暖,不是憑空來的,是灶里添了柴,火里續(xù)了勁,一點點熬出來的。等受夠了這天地的闊大與沉默,才慢慢懂:活著的分量,從來不是吟出來的詩,念出來的愁,而是踩在土上不晃的根,迎著風(fēng)不躲的骨,是把每一個平凡的日子,都熬出暖來的韌性。就像這攥不住的干土,它漏下的是虛空,攥緊的,卻是腳下這片塬,和心里那點實實在在、焐不涼的暖。




